第九十一章 衷情相诉-《不负如来不负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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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心中感喟,他还是这样做了。以前的他是多么高洁正气,不屑这些掩人耳目的手法。可这个混乱的时代,终究改变了他。他最后的成功,还是因为这些不得已的改变……

    “艾晴,你该知道,在姑臧最后一年,凉州经历了比十六年前更惨烈的饥荒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。这些我也曾告诉过他。他站起,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。瘦高的身子已有些微的佝偻,背影寂寥。

    “沮渠蒙逊杀段业自立为王,趁此饥荒攻打吕隆。蒙逊初战不利,便带着万斛粮食在城外以赈灾之名,欲诱降吕隆部众。”

    他停顿住,深吸一口气,声音发颤:“吕隆拒不开城门,百姓无以为生,更无柴过冬。城内树木被砍殆尽,人相食之惨况每天发生。实在无活路了,百姓请求出城为蒙逊军队为奴为婢。吕隆怕蒙逊以粮食为饵煽动百姓造反,居然坑杀了数千名无辜平民!城内每天都飘着尸臭。吕隆降姚秦之时,姑臧城饿死者十余万口,整座城几乎成空!”

    我已没有心思再吃了。披衣下床,走到他身边,将他微颤的手握住。他转头看我,轻轻将我拥进怀。咽一咽嗓子,垂下眼帘,哀伤悲悯之色布满睿智的脸:“艾晴,尽管罗什已从你口中得知一切,也明知无力挽回。可仍四下奔走,能多解救数名百姓也好。却惹恼了吕隆。他下令坑杀百姓之时,我与弟子们皆被软禁。若不是吕隆为了降姚兴需要以我示好,只怕罗什也难逃饿死。这次,罗什连两百人都无法庇护……”

    抚摸着他瘦削的背,辛酸难忍:“罗什,对不起,这种艰难时刻我不在你身边。让你一个人受苦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摇头,将下巴搁在我头顶:“被囚禁之时,罗什庆幸,幸好当初送你走。否则,你与孩儿若是在此,罗什怎忍你们受这样的苦?”

    略微离开我的身体,颌首一笑:“罗什年少时一心希望建宗创派,成为一代宗师。经历凉州十七年才明白,自己建宗立派真有那么重要么?我若执笔写大乘论著,除非迦旃延子,其它人皆不可比。但即便我能著书立论创立宗派,佛法不兴的中原,深识大乘义理者甚少,有多少人能理解?”

    他放开我,在室内慢慢踱步,继而抬头朗声道:“乱世之中最需要的不是大宗师,而是慰藉人心的佛法能普及众生。”

    他站在窗前,转头看我,洞彻一切的笑容衬得他气度非常:“所以罗什已不再求做什么大宗师。余下不多的几年生命,应做更有利中原佛法传播之事。只要能让更多人接受佛法大义,甚至贫苦百姓也能渡成佛,便心愿足矣。这建宗立派之事,待佛法在中原弘扬至盛,自然有后世的智慧之人去创立。”

    昂头凝望他,清癯的脸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。额头上深雕出道道皱纹,眼睛略微一眯,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。唇边也有抹不去的细纹,笑起来时细纹愈深。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,带着淡定的沧桑,却更加勘透人心。

    建宗立派,成为一代大宗师,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,也是他从十三岁起树立的志向,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。他余下的生命里,一心扑在译经上,没有著书立论。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,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。但对于他本人而言,译经是牺牲了他四十年的理想,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。要怎样的痛定思痛,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取舍?

    而他,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,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,一个“才俊明义”的法师么?

    他的弟子,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,提倡顿悟,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;

    唐高僧吉藏以他译出的《中论》、《百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三部论典为依据,创立了三论宗,尊罗什为始祖;

    高僧智顗选他所译的《法华经》为天台宗的“宗经”,天台宗也被称为“法华宗”。天台宗的影响力愈广,罗什的声望也愈高;

    他译的《阿弥陀经》,文字简短,容易背诵,成了净土宗人人每天必读的“课本”。净土宗随着这部经的广泛传播而日益扩大其影响;

    13世纪,日本僧人日莲依他译的《法华经》在日本建立日莲宗,尊罗什为初祖。

    这些,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,他是个真正的大宗师么?译而不作的,还有一位大宗师,那便是玄奘。没有自己的著作遗世,也丝毫无损这两位大师的宗师地位。

    鼻子又开始酸涩难忍。看着他睿智悲悯的眉目,我明白,他不在意是否做宗师,他也没时间去在意了。他的生命,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。再次投入他怀里,圈住他的腰,听着他的心跳声,泪又禁不住滴在褐红僧袍上。而他,只是温柔地为我吻去眼角的泪,风清云淡的笑包容着我,暖出一片温馨……

    背包是第二天一早拿回来的。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大叠照片,按照时间顺序给罗什一张张细细讲。从小什刚生下来,到他为我过三十三岁生日。上千张照片,都是一日之内从我的手提电脑和手机里打印出来,几乎耗完了小聂的胶纸。

    他一张张翻得极慢,似乎要与每一张上的小什重新渡过这六年时光。情绪激动时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。这样翻看着照片,一个上午悄然过去。

    罗什的手颤抖了,呼吸渐重,巍巍颤颤地拿起最后一张照片。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在雪地上拍的。我跟小什堆了两个大雪人,一个小雪人。小什把我脖子上的艾德莱斯绸系到一个雪人上,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玛瑙珠子做出心型放进另一个大雪人的心脏部位。然后摘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雪人头上。他说,这是我们一家。

    小什站在代表自己的小雪人身边挥手,酷似罗什的小脸上笑如灿烂的阳光。小雪人身上,树枝歪歪扭扭地拼出几个英文字母。

    告诉罗什:这几个字母是i  love  u,我爱你们!

    罗什的手不住颤抖,泪水滴落在照片上,他赶紧用袖口擦去。我笑着抹掉眼角的泪,想起那天拍照的情形。小什当时取了我的丝巾,让我转过身,等他摆弄完后才让我看。当看到三个雪人身上代表我们三人的信物还有那行字时,我跟罗什一样哭了。这些点子,都是小什自己出的。那一刻,真的好想我们一家三口如这三个雪人一样,紧紧地拥在一起……

    我走近坐在床沿的他,他一把搂住我的腰,埋首在我腹部,哽咽着声音:“艾晴,一个人带孩子,辛苦你了。罗什惭愧至极,身为父亲,却什么都没做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罗什,别自责,你只是不得以罢了。”我吸一吸鼻子,尽力地笑,“对了,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。”

    到包里寻出这封信递给罗什。他拆开。拿着信纸的手仍在颤抖。我探头问他:“小什是用千年后的简体字书写,句式也跟古文不一样,需要从左往右横着读。你可需要我帮忙?”

    “不妨事。”他看着信,鼻音很重,闷着声音回答我,“你的笔记,罗什已经反复看了上百遍,早已习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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